医生办公室后柜的最上一格里，叠满了厚厚一堆一次性墨绿色的捆绑式口罩，佩戴时要小心翼翼地绑紧悬挂在后脑勺的白色带子；按照床位顺序询问病人入院后的情况，耐心地用最浅显的表述解答患者及家属们的疑问，并安抚他们紧张的心情；护士推着装载着黄色、乳白色或透明针水的治疗车，井然有序地穿梭在病房之间。偶尔会看见医生和家属在不太明亮的病房走廊上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表情和气氛稍微有些凝重。这是呼吸科普通的一天。

“昨天吸过痰后怎么样了？”带教径直走到患者身边的呼吸机边观察着数值，并问到站在床边似乎是女儿模样的患者家属。病人正扣着透明氧气面罩，鼻部因为呼吸而有节律地氤氲着水汽。

这是一位年过耄耋的COPD患者，因为天气变化出现咳、痰、喘。经治疗后患者症状几近好转，无奈今日气温再次降低，患者病情再度恶化。今早交班的时候，值班医生特别说明了患者昨晚因喘得太厉害静推甲泼尼龙。

“还是喘得很厉害。”家属一边用担忧的语气做着回答，一边用手拨开病人想要移开氧气面罩的手。“医生，他最近总是想拔掉这个东西。”

带教沉思了一下，试图跟患者沟通，他凑到患者的跟前：“阿伯，还喘得厉害吗？”患者情绪似乎显得有些激动，不停用手比划着什么。“他最近显得特别烦躁。”家属有点无奈。这是二氧化碳分压过高的结果，我在心里默念。间隙里我留意到床头挂着一本小学生用的练习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对话”：“今天感觉怎么样？”“请麻烦你们让我舒服点。”极为清秀的字迹。

是家里小孩的练习本吗？还是在就近的文具店为了方便交流随意买的呢？如果是孙子孙女的作业本，那他/她会知道也许不久前还眯着眼睛慈祥地对他们说早上好的老人，现在正躺在病床困难地呼吸着吗？

很奇怪，盯着他的脸，我的脑海里竟然都在想着这些。

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这位患者入院时候的样子。第一次查房的时候，他刚独自上完厕所，坐在病床上有些微微喘气。“走久了还是有点喘”。他对着我们很有精神地说了句“医生你好”。“医生，我眼睛有白内障，所以激素不能用太多，喷鼻的药先不用了。”“医生，能不能再给我开一点这种药？是那种白色颗粒状的药丸，叫什么名字，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他有点着急地挠着脑袋，似乎恼怒于自己不尽人意的记忆。虽然他满头银丝，但精神极好。讲话的神态，走路微微颤颤的模样，以及白内障眼睛中的灰翳，都会让我想起自家的外公。

几日对症处理后，患者情况慢慢好转起来。几次查房都仍是一副健谈的模样。无奈邻近出院时，病情突然恶化。这位高龄老人每况愈下的免疫力昭告着他的身体情况时刻闪烁着红灯。

换上高级抗生素，一级护理，心电监护。所有办法都尝试着，结果却依旧不尽人意。白细胞指标越来越高，多项检查指标报危。合并基础病的患者心肺功能极差，最终不得不迈向重症监护治疗的那一步。

“患者现在多重感染，病情复杂，建议转ICU继续治疗，至于预后，不太好说，患者年龄较大，总之我们全力抢救，但家属你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走廊的光线稍微有些昏暗，依然可以看清那位女儿模样的家属眼眶泛红，低下头沉默不语。其他家属纷纷表示积极治疗。透过病房的透明玻璃，可以往里看到不停摆着头烦躁不堪的病人，他会知道此刻隔了一道门的外面的世界里，他最亲密人们陷入了一种怎样的焦急和担忧吗？显示屏上的毫无感情的数字忽上忽下没有规律地浮动着，混杂着心电监护冰冷的提示音，一声一声，敲击着家属们的心。

我脑海里不断呈现着病人呼吸困难的痛苦样子，和第一天见到他坐在病床上稍微喘促，但笑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不断切换、重叠。竟然感觉双眼略微地模糊。天气已经慢慢开始转晴，可是这位老人，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体会到初春的温暖阳光照射的感觉了吗？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的亲人，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的呢。

家属签字，将医嘱改为转科，抬起病床，移交ICU。整个流程是那么的流畅自然，医生护士的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在医院的日常里，一切已司空见惯，所有病房内奄奄一息跳动的心脏，病房外焦虑地呼吸、支离破碎的眼泪，都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尽管我知道生命的珍贵与脆弱，也知道走向衰落与灭亡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必须经历的节点，但是真正见识了堪称生离死别的画面，仍然感觉于心不忍。

患者转科后，我每天登录ICU病房系统，看看他的各项检查，病程记录。只要看到他的名字还在列表上，我的心里就有一丝宽慰，他还在好好坚持着不是吗？我会在心里默默祈祷奇迹的发生。